感冒灵牙膏

我明白我写不了爱情

我祝你们所有的美梦都成真

Behelit:

真嗣,人是社会动物,人对社会必须有责任。你今年长高了多少?


五厘米。


光靠呼吸你不能长到五厘米,这五厘米是蔬菜,鱼肉和米饭的恩情,是社会的恩情,你要感恩。你要上进,你要有所成就,你要有崇高的理想,你要成为社会有机体里一枚积极的细胞。首先,你要从端正写作业的态度做起。你为什么要在作文里写得过且过?真嗣,真嗣?你在想什么?


我被她的声音抓回办公室里来了。办公室里只有我们,桌椅和盆栽。夜色正在充满房间,水流正在涌进封闭的玻璃箱子。这是一个我必须说点什么的时刻,我时不时会有这种必须开口的使命感,但沉默不会是世界末日,世界末日里充满了临终时刻非说不可的噪声。我必须说点什么,就好像试卷上约定俗成的不准留白。


我在想,今年冬天什么时候会下雨。


她叹了一口气,直勾勾地望着我,把作文递过来,说你走吧。我听过太多相同的语气,它躲在不同的句子里,但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:结束。我害怕它。我在卷子上蒙的答案,从来没正确过,甚至不可原谅,我经常想,会不会我这个人,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呢?


我道过别,掩上门,恍恍惚惚听见她说:冬天下雨有什么用呢。地里早就什么都没有了。


 


 


后来冬天真的再也没有下雨。第一年,我顶着低水位的天空,把冬天走完了,云朵浑浊得像一块不清不楚的鱼冻。第二年,天空彻底失去了水分,云都成了干枯破碎的河床。这一年人们不再相信天气预报。它们说会有雨水会有雨水,但这位客人终究没有来。天气预报总把大概率事件说得像一口钉好的棺材。而雨水和大概率分手了,再不肯撞进他的胸膛。喜鹊失足成了乌鸦。冬雨和我一样无用,他听完壁脚,伤心得不敢再来了。


寒假里我只写了一篇周记,日期从放假开始到报到结束。我写,今年冬天没有下雨,不曾有什么事情。去年冬天没有下雨,不曾有什么事情。明年冬天不会下雨,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。老师没有找我谈话,也没有给我打等第。秋天的时候他们要收割我,我没往镰刀口上撞我的胸膛。我被落下在冬天的野地里,爱怎么长就怎么长吧。但是我为这自由哭了。


第三年还是没有雨水。但我只蒙对了一半,往空卷子上填答案,我从没彻底对过。第三年没有雨水,但第三年有一只猫。我们是在这个世界巨大而肮脏的腹腔里相遇的。


 


 


这只猫是一个都市传说。经常会有这样的事:神在人类的子宫里成形了。他降生于世的那天,人类对着一个婴儿跪下,他们对他说:父亲。传说和这个婴儿共用同一个子宫。


这只猫红眼睛,白色皮毛。只要你满足他的精神生活,给他带本书(不要写真集和教辅书),带一盒录影带(不要粉片儿),带一张唱片儿(贝多芬为佳),他就会实现你所有的愿望,给你写好一年份数学作业,让你一整年年段第一,或者提前拿到写真偶像的新书。他住在小卖部前面的下水井里。


我一直以为他真的只是一个传说。后来有一天,也许是我最聪明的一天,我忽然意识到:谁会舍得让一个传说住在下水道里呢?


 


 


我和他说起灵光一闪的那天。他把爪子按在我的手背上说:缘会指引你。


 


 


我带着一本海森堡的《物理学和哲学——现代科学中的革命》,去拜访了他。他有一个带玻璃橱窗的书柜,一柜子书,一台老唱片机,一盏矿工头灯和一个老爷沙发。他就着灯光在念霍金的《大设计》,四条腿揣在肚皮下面。书打开在有金鱼插图的一页。他欲盖弥彰解释说:童书的插图真好看。


我把书递过去,他瞄了一眼,就把书拨拉到肚皮下面。


我想让爸爸回来看我。


他心疼地把肚皮让开了,把书一厘一厘推回去。


我家有三角钢琴。有一面墙的书柜,里面的每一本都不比这本坏。我家有很多很多老电影。你可以随便弹随便读随便看,弄坏了也没关系,我就是想让爸爸看看我……


对不起,我也想帮你。他斟酌着说。我办不到。不是报酬的问题。一旦愿望牵扯到人和人的关系,一切都不纯粹了。我还在观摩,我还在学习……


那你什么时候能学明白呢。


说不好。可能要很久,久到你都老死了。也可能很快,也许明天,明天我就开悟了。


 


第二天,我又去找他。他还在念有金鱼插图的一页,看见我,默不作声地拿尾巴把那页盖住了。我已经说过了,你怎么不明白呢……我打断他说,你到我家来看电影吧。地下几乎没有活着的声音,回声在这个巨大的洞穴里反复滚动,说,你到我家来看电影吧。我没有勇气说第二遍,我太没有用了,比声音的影子都要懦弱。他没有回答。于是回声像一个偏离轨道的卫星,一遍遍播放着这个星球五亿多平方千米上唯一的官方语言,自说自话到尽头,成为漂浮在真空里的金属垃圾。


他终于说话了,他说好啊,要很漂亮很漂亮的电影。


他让卫星流下了哗啦哗啦的电波眼泪。


 


后来真是个好词儿,一切可能性,好的坏的,百分之百和万分之一,都活在这两个字里边。后来他住到我家的地毯上了。后来我开始弹钢琴了。我学得不多,只学了一点汤普森,就随手撂下了。我是个破口袋,一路走一路稀稀拉拉掉东西,我知道,我听得见那些响声。但我从没回头捡过。捡什么呢,我是一个不完整的口袋,捡回来再丢一次吗?但我开始弹钢琴了。我踉踉跄跄弹玛丽有只小羊羔,他迈着四条短腿在琴键上飞过来飞过去,和弦比我弹得还好。我渐渐也好起来了。像个小婴儿怕疼,不肯站起来走路,有人伸出手说,来吧,我扶着你,你不会摔下来的。我慢慢站起来,跌跌撞撞走路,越走越快,终于跑进了风里。他气喘吁吁地和我说:看!两个人在一起,肯定会好起来的。我居然发自内心地相信了,尽管去年冬天,我还在周记里写: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。这句话的意思是,好事不会来,坏事也不会来。这个冬天会是一个空口袋。


 


我们后来开始互相交换生平了。我有什么好讲呢,我才活了十四年,十四年里没有什么值得讲的事情发生。我的意思是,我正在经历的事,全地球几乎所有的十四岁青少年都在经历。这可能是一个巨大群体的痛苦,但是没有人愿意说,或者有人愿意严肃地说了,然后大家都笑了,说你们这一代人真会讲笑话。或者大家都生气了,说你们真的是白眼狼的一代,你们明明过的比任何一代人都好。而且,我能代表十四岁青少年讲话吗?所有的十四岁青少年都跟我一样觉得人生得过且过吗,像一门八九十年长的烂课,挂不挂科无所谓,反正迟早毕业。而我自己的事情又是无关紧要的。说出来是种耻辱,就好像一种太轻佻的挟以自重。但我和他说了。我甚至和他讲我爸爸的事。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死了。他养我到六岁(那种养殖业的养法),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。他对我只有每个月三千块的义务。我怨恨他,像怨恨大风里逃走的风筝。我梦见过他在大雪里面走。我在后面追。我喊他,我说爸爸爸爸。但是大雪吸进声音呼出光。我们在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,因为太安静了,所以连交流的可能都没有。我哭了,我喊爸爸爸爸,我不知道是自己喊哑了还是声音走不出来。在这个地方只有安静才能振聋发聩。他走得真快啊。我才六岁,跟不上。我眼看他就要走到我不能到达的地方去了。我把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尽了,我喊爸——爸——他回头了,看着我。太阳照在我们身上,出生以来,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暖和。我们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对望,像陌生人一样,爱,恨,还有无数邪魔外道都从我们中间撤走了。我们像两张白纸一样轻,站在太阳的第一束光线里。真暖和啊。我和他一起融化成了雪水。


他把爪子贴在我手掌里,说,我多么想让你的梦变成真的。


我说你呢。


他说我今年二百九十五岁。他看看我,有点生气,批评我: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!


我赶紧说,哇哦!


他说算了算了,你听起来就像情景喜剧那个背景笑声。真的要听吗?很长的!你想想天方夜谭。二百六十四个故事,讲了一千零一个晚上。


讲吧。


我从一颗没有鱼的星球来……旅行了一百多年,按那个星球的时间是一百多年。我知道我最后要到哪儿去,不是地球。是死。他说。我想死。我活着是为了实现别人的愿望,但不能满足自己。我从出生那刻起就是个不自由的人。但请你让我以一个自由者的身份赴死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故事讲完之前,山鲁佐德不会死,他不会走,不会到更大更奇诡的星球去。我在梦里看见有人闯进我家里了。听见有人说,这就是那只猫啊,那只下水道里为人实现愿望的猫。听见有人说,真的有这种事情吗。世界上真的有奇迹吗。他们揪起他的后颈,把他放进笼子里。他们说,不管怎么样,这个城市需要这只猫。我对我自己说醒过来啊醒过来啊。我在雪地里面拼命奔跑。我才六岁,我才六岁,我真的好累啊,但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跑起来了。我想,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。他和我的父亲不一样,我和父亲从没开始过,但我和他之间终于有了第一个可能,求求你不要带走他。求求你不要带走这枚宝贵的种子。我想,我已经过了十四年了,十四年了。十四年里我没遇到过什么好事,现在是时候了,总该有好事儿的,两个人在一起,总该有好事儿的。他活了二百九十五年,见过了大半个银河系,不会说错的。前年冬天没有下雨。去年冬天没有下雨。但今年,今年冬天,求求你们留给我一点雨水。我跑到了雪地的尽头,那里什么也没有,只有一堵和天一样高的墙壁。我拼命拍打它,我的心脏被拍得轰隆隆作响。这堵墙把我和一个残忍无情的世界隔开了,它保护我不被伤害十四年,保护我远离勇气和爱。但我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它。他们把他带走了。我跪下来,脸贴在墙壁上哭了,心室里满是濡湿的眼泪。它像被洪水袭击的堤坝,终于轰然一声坍塌。


 


我终于醒过来了,在一间空房子里。


 


我走到大街上。两辆轻轨交错开过来。在正截面里,车厢和车厢之间,距离消失了,相遇终于有了可能,也终于成了灾难。我看着他们撞进彼此的身体,迎着冬天灰色的天空,合成一朵上升的蘑菇云。桥梁迎面砸下来,陌生的星星砸在我心脏上。人群忽然向同一个方向聚拢,像被月亮的引力迷惑。我跟在人群里,我要到哪儿去?我要找的人在哪里?我终于看见他了。他在市中心广场的演讲台上。在人群漩涡的眼睛里。他伸出一只爪子,请求一只话筒。他对着话筒咳嗽了一声,咳嗽像明矾落到水里,人声沉降下来了。我隔着攒动的人头望着他。他说话了。


今天,我只能祝福你们。祝除我之外的所有人美梦成真。祝你们所有的美梦都成真。祝你们无关爱,恨,人与人之间希望绝望的美梦都成真。


我撕开人群向他走过去。今天没有雨水,只有纸币和黄金从天而降。我走过白骨复生瞎子睁眼,走过永不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。我走到笼子前面,隔着缝隙碰碰他雪白的额头。他对我说。我二百九十五岁了,真嗣。二百九十五岁自有二百九十五岁的傲慢。我一直在想,怎么会是你呢……你那么小只,只有十三岁。你没有走出过这个城市,你没有走出过这个仓鼠轮子。你没有到过银河。你心里甚至没有更大更远的东西。怎么会是你呢?我猜想过无数次,我到底会被什么打败,绝症,核爆,飓风……我本以为打败我的会是更大更有力的东西。但我没想过是你。


我终于明白人和人之间是什么一回事儿了。也同时明白我永远不能满足你。抱歉。他舔舔我的手心。


我说不,不,你已经实现我的愿望了。我看着他,看着来得比比别人都早的奇迹。这个冬天里什么都发生了,十四年里缺席的一切几乎忽然到来了。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错误而高兴。这不是一个徒然的冬天。好事和坏事一同发生了。我看着他很久,我说,我希望你的愿望实现……


他笑笑说,谢谢你,真嗣君。我看见他的头颅炸开一朵小小的红花。我抱着笼子,在及膝的人间财富上跪下来。瞎子睁眼聋子复聪死人从骨灰盒里走出来。有人忙哭有人忙笑有人忙着活有人忙着死。


我听见天空之上水流跑过河床,迟到的终于还是到了。大洪水的第一滴水珠从天上落下来,滴在我眼睛里。
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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